七月，龍陵縣龍山鎮(zhèn)橫山村的雨季依約而至，又一個尋常的傍晚，載著清澈甘甜雨水的云層從四面八方涌來，聚在橫山村上方，越聚越厚，只等一聲雷訊，便可將滿身的雨水卸下。

村如其名，橫山村兩百多戶人家白墻灰瓦的屋舍高低不一坐落在橫著的山脈上，彼此間被茂盛的林木隔開，又被一條條上坡下坡的路連接著。村莊里時不時傳來三兩聲狗吠和陣陣清脆的鳥鳴，家家戶戶的屋頂上，漸次升起的裊裊炊煙直直地朝著云層而去，似想要加入它們，又似要打破它們的堡壘。

我是跟著風聲驅車進入橫山村的，沿著村子里“之”字形拐來拐去的小路，車子在濃郁的綠蔭中一路前行，不知路過了多少戶人家的門口，才到了村委會。一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的漢子露著一口大白牙迎上來，我說想去看看石斛，他馬上扭頭騎來一輛哐啷作響的舊摩托車，我跟在他后面，又拐了一段下坡路才到了石斛種質資源中心。他再三抱歉說不能陪我逛，村委會就他一個人值班。我心下倒有些竊喜，一個人多好啊！我想看哪里就看哪里，想看多久就看多久。

看他騎著摩托風風火火離去，“哐啷哐啷”的聲音漸行漸遠，我轉身走進了種質資源中心的大門，發(fā)現眼前的種質資源中心并不算太大，一條水泥路就把這里繞了個圈。水泥路邊，又有數不清的小道岔來岔去，一頭連接著水泥路，一頭連接著樹下。樹的種類很多，核桃樹、桃樹、梅樹、芒果樹以及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樹高高矮矮，有粗有細，各種藤蔓植物和野草在樹與樹之間的小路邊肆意生長著。水泥路面干干凈凈的，只有稀疏的幾片葉子落在上面，小岔道上卻無一例外地布滿綠色的青苔。一種類似原始森林的氣息夾雜在人工精巧的布局中，不見絲毫突兀，反而莫名和諧。

我沿著水泥路慢慢踱步，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，尋思著石斛在哪呢？不知不覺間，山外吹來的風已把村子里的炊煙吹得東倒西歪，雷訊也從遠山滾滾而來，天地愈發(fā)暗沉起來，大滴大滴的雨水終于脫離了云層的掌控，重重地砸落，尤嫌不過癮，干脆瓢潑盆澆般傾瀉下來，我慌慌忙忙就近躲進了一棵粗壯敦實的芒果樹的樹冠底，周圍的樹木被風吹得頻頻彎腰，絲絲縷縷似有若無的幽香陣陣鉆入鼻息間。尋香一看，我竟是無意間闖入了石斛王國，而那香，便是石斛王國里，朵朵綻放的花朵的芬芳。

仔細一看，周邊的石斛竟是多得看不過來，原來，石斛都藏在了蔥郁的綠蔭中，人在水泥路上行走時，只看到茂盛的樹木，哪會留意到寄生在樹干上的石斛呢！眼看著雨越來越大，芒果樹的樹冠成了漏雨的傘，我頭上身上都被打濕了。于是，我干脆從樹冠底走出來，在雨中尋著樹蔭深處去，一圈下來，只記住了幾個名字：玫瑰石斛、報春石斛、密花石斛、束花石斛、紫婉石斛、晶冒石斛、龍石斛、鼓槌石斛、釵子鼓石斛、熊貓石斛……讓我驚喜的是，這些石斛大多都正在開花，花朵的顏色和形態(tài)都不一樣。紅的、黃的、粉的、白的、紫的，甚至有綠的。其中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晶冒石斛和龍石斛的花。晶冒石斛的花朵以五個瘦長的花瓣和一個略胖的花瓣組成，瘦花瓣頂部是淡雅紫，胖花瓣頂部也是淡雅紫，底部卻是嫩黃，嫩黃深處小心翼翼包裹著的是更加嬌嫩的花心。所有的花瓣都微微后仰，像極了身段輕柔的女子，在風雨中柔弱又堅定地起舞。龍石斛的花雖也在風雨中搖曳，模樣卻與晶冒石斛大不相同。白色的花朵，側面看去要落不落，就像是掉落半空突然被花?？翱皵r腰接住，又像是一只伸長了脖子的大雁，飛翔中被花梗從背部牽著——這讓我想起風箏，龍石斛是放風箏的人，花朵就是它的風箏，它把花朵放出去，等待花朵完成授粉，完成花朵的使命。從正面看，它嫩黃的花心在微微張開的晶瑩白的六個花瓣里，又純潔又美好。但無論怎么看花朵，都似乎與“龍”無關，那為何會取名“龍石斛”呢？我看了又看，猜測可能與它的莖有關，但真相如何，估計只有石斛王國的居民知道。

橫山村的居民依靠著大地建起家園，石斛王國里的子民則是依靠著一切可供扎根的事物生長，無論是我躲雨處樹木們高高的枝丫，還是矮處的樹干，就連種質資源中心里四通八達的小路邊、石頭上、枯木里、花盆中都有它們的蹤影。想想那些生長在山野里的石斛，又看看石斛王國里這些居民。我突然想起余華在《文城》里的一段話：“命運就像蒲公英，風起而涌，風止而息，落到肥處迎風長，落到瘦處苦一生”。這樣來看，比起山野里那些只能把命運交給自然，交給老天的石斛來說，這里的石斛無疑是幸運的。失去了在山野自由生長的可能，卻得到了精心的呵護和更好的傳承。如此，自由和傳承之間，孰輕孰重已不能輕下論斷。

此刻，大雨把橫山村的居民們逼進了屋檐下，卻把石斛王國里大大小小的子民都喚了出來。這真是一場天賜的盛大宴會，石斛王國里，兩千四百六十六戶子民，每一戶都在努力綻放千姿百態(tài)的花朵，每一戶都在風雨聲中努力把自己的莖葉探出來，痛痛快快地洗浴，又把每一條根扎得更深更緊些，好吸取更多的雨水，獲得生命必需的水分。

我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子民們的注意，它們都忙著呢！忙著生長，忙著在天地間，爭得自己的一方天地，傳承下自己的一脈生機。對于我這樣只來旁觀卻不打擾的看客，它們無意分出精力應付，只在偶爾被我擋住雨水時不滿地顫動一下身子，或者被我小心拂過花朵時，嬌羞地舒展花瓣。

對于石斛王國來說，我是個與它們截然不同的種族，我的旁觀它們中或許有些能感知，但大部分應該是不知情的。譬如那些站在高枝上的，只顧著自己生長，哪有空閑低頭看一眼路過的我呢！對于它們來說，活著，生長著，把基因代代傳承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那么，對于依附著大地，乃至地球生活的人類來說，那些隱藏在宇宙中，我們從未感知或者感知了也無從考證的未知生物，會不會也如我當下一般，在默默地觀察著地球上的一切？我不由得抬頭看了看老天。

雨蒙蒙的老天隨著雨水的傾瀉變得越來越空，越來越高遠，厚重的云層漸漸變薄，天空從暗沉變成灰白，最后隨著一陣呼呼的風聲，雨收云散，最后一縷夕陽照進橫山村，又照進石斛王國。雨水從我的頭上、身上、褲腿一路向下，自鞋底流出，與石斛王國里的水流匯攏一處，朝著橫山村下的溪流而去。我甩一甩濕噠噠的衣袖，石斛王國的子民們也抖一抖身上的雨水。

離開橫山村時，我看見人們開始從屋檐下走出來，或背著竹簍，或扛著鋤頭。當我回望種質資源中心的石斛王國，那里寂靜無聲，成千上萬朵石斛花在夕陽的照耀下，散發(fā)著暖暖的光暈。